宗方(外三章)
2019-05-28 18:00:22
  • 0
  • 0
  • 0
  • 0

                                          宗 方(外三章)

                   梁俪千

                     (一)

  其实驻村工作当中有许多事情可以写。但似乎都不及这件事让我感觉无措和惋惜。无论贫困或是其他什么,都感觉仅仅是暂时的,以后总有希望改变。但是,宗方呢?

  在常人眼里,宗方是一个哑巴,也是一个傻子。宗方有一级残疾证,属于弱智。但是,我依然认为宗方不是一个十足的傻子。

  比如,冬至那天我和村妇女主任向平一起去看望一位刚刚做过两次眼部手术的建档立卡户老人,回村部的路上,遇上村支书正领着建档立卡户公益岗治理河道,搞环境整治,我们停下来和书记说话,宗方也在人群里看热闹——反正他是个闲人。正说着,宗方朝我的电动车走过来,在车窗前对我“啊啊”地说话,手一个劲儿地超后指,我扭头一看,原来是车挡住了路,后面一辆车正缓缓驶过来。我夸奖宗方有眼劲儿,聪明。书记也笑着做出嗔怪模样,迈开腿作势向宗方“踢”过去。意思是承认了宗方傻中有精明。

  再比如,正月十五闹元宵,我们责任组全体成员都在村部加班,进行资料再提升为迎接省全年考核做准备,村花社队刚刚在市里表演回来,慰问驻村工作队。我们都出来看表演,宗方站在我身边啊啊地和我说话,眼神和手势在鼓点和队形中游移。那意思就是,梁老师,您看看多精彩啊!看那儿,看那儿……

  很显然,宗方算是和我熟识了。不像我们刚来那段时间里,问他什么,总是不说话,眼神有些尴尬地望向别处。

  当然,宗方也做过很多恶作剧。因为这,他曾经住过精神病院。那段时间对于我们在村部整理资料的人员来说,心里是放松的。每次暂时离开村部,比如去后面小学校做饭,去村里走访或实地查看用地什么的,不用急慌慌地找钥匙锁上所有的门了。之前锁门,皆因为宗方的缘故。他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一些小东小西。这样的行径,大概和其他成年人每天工作一样。总得找一件事情做,生活才会充实。宗方也不例外。只是,从小到大,宗方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连正规的家教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因了宗方的傻,母亲很早就离家出走了。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宗方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在偏远山区,就是跟着亲生父母也未必教育成才,更何况是自幼就缺了父爱母爱,只跟着不识字的祖父祖母,又何况宗方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宗方的个头儿不算高,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误认为宗方只有十多岁。因他不是建档立卡户,仅仅喜欢在村里游荡,所以关注度不够。在得知宗方不会讲话之后,我和地市特殊学校的同学联系,说明宗方的情况。老同学说,你们舞钢市就有特殊学校啊!听后甚喜,以为总算为宗方找到了出路,不至于将来成为一个社会问题。

  等事情落实的时候,才知道宗方其实已经二十岁了。仅仅是个头儿小、智力弱而已。本地的特殊学校只接收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特殊孩子,宗方已经超过了十四岁。

  我又给老同学打电话,老同学说,我们学校已经成立三十年了,早点怎么不送来?没有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怎么上高中?

  ……

  同学的话让我无言以对。看来,宗方真的要成为一个问题了。

  无奈之下给残联打了电话,说了宗方的情况。他毕竟现在还是个孩子。残联答复,等再有培训班、扫盲班之类,都让宗方来参加。话是这么说,宗方真的能通过这些培训班学到一些东西吗?他是需要进特殊学校才能有希望成才的特殊学生。

  但愿宗方好运,但愿宗方开窍。

                                                              (二)

  我们刚来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好奇。宗方每每到村部来,总是站在门外傻傻地笑,正值初夏,我们总是拿瓶矿泉水招待他。有一天,同事说,这样的结果是这次来了之后还想来。于是,便不再给宗方东西。

  宗方也知道“干活”,是他自己理解的“干活”。总见他背着一个尼龙袋子捡破烂,一袋子一袋子的捡拾。别人说,也没卖到钱,捡捡又倒倒扔扔。我倒是没有见过他倒掉的情景。

  我以为他仅仅在村子里打转。那天很晚乡里通知开会,我开着电动车在薄暮中向乡政府所在地驶去,在曹庄的西边遇见了宗方,背着一袋子东西,走得急慌慌的,满头的汗珠。曹庄已经是另一个行政村了,他还在曹庄的西边,很可能是一个人去镇上了。

  也就是说,宗方不是傻得出了远门连家都找不到的孩子。

  我曾经见过一次宗方干农活的场景。那是八月份精准识别“回头看”大普查的时候,我们分两个小组出行,我和书记、会计一组,到杨树湾的一个人群集聚地,村里的老弱病残及个别闲散人都坐在村边树下纳凉闲聊。正是收秋季节,一会儿一辆收花生的车过来了,一位不太熟识的女子,拽着车上的花生棵儿费了好大功夫才抽出来一把,颗颗饱满的花生就坠在根系上晃悠,煞是喜人。女子径直朝我送过来,我不要。她说:“这是专门给你拽的,我们几个,谁稀罕这个?谁家没种几棵?”我赶紧接住致谢。

  说这话的时候,宗方就在下面的一块地里,不知是帮着谁家在收玉米。我们的谈话,在地里干活的他们听得一清二楚,我们互相打着招呼。我禁不住向宗方伸出大拇指,表扬他很棒。但邻居们不以为然,说是他在捣乱。

  在搭台唱大戏的几天,村里一下子变得非常热闹,戏台就搭在村部前面,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形式。以为奇怪。后来郜林那边也搭台唱戏,方知道村里搭台唱戏,戏台搭在村部旁边不足为奇,因为村部门前开阔有场地。只是,对于办公人员来说,烦心程度可想而知,那一天到晚的大喇叭!……人群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是在唱戏的第二天吧,中会,人有点多。宗方晚上被人打了。是外面来的人,不知道是哪个村子的,喝了酒,把宗方打得鼻青脸肿。听同村的向平说,宗方的衣服上滴上了好多血。当时,若不是村里人制止,也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子。这些情况我没见到。只是在戏已经结束的时候,宗方又来到村部前面的小河桥上,我从他身边经过,发现他脸上的青紫肿块,他有点害羞,不想让看我,知道被打是不光彩的事情。我说:“晚上早点回家,别在外面转悠了。”每一次对他说话,我始终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也不点头,总是一个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在我童年时,见过一个十足的傻姑娘,是个哑巴。宗方显然不是十足的傻,还有一些羞耻心。只是,缺乏教养,缺乏教育。

  有那么几天,正值初秋干燥,宗方可能是上火了,脑子格外糊涂,竟然对奶奶又打又骂。恰巧村里来了精神病防治工作人员,向平说,把宗方带走吧!工作队核实了宗方的情况,当天就带走,住到精神病院去了。后来,奶奶想他,去看望他,问他想不想家,他竟然摇摇头,不跟奶奶回来。奶奶说,精神病院里的生活条件比家里强多了,有吃有喝的,当然不想回来了。

  当众人散去,我一个人留在村电脑室里敲出这些文字,是因为有些东西几天来一直在脑子里盘亘,比如深秋萧瑟,而又少了宗方晃来晃去的身影。不知宗方在精神病院是个什么样子,真想去看看他。


                                                                              雪     夜

  那天赶上周末,从乡政府出来八点钟的样子,乡里还正在开会。食堂和餐厅的灯光亮着,大概是等着领导们散会后好去就餐。很想进去吃点东西。但想想时间越来越晚,我的电动车没有远光灯,又下着小雪,还是出发得越早越好。

  雪很小,若不是电动车的缘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或者,用一把伞,可以撑出一片诗意来。十几年前《飘雪的童话》便是这么来的。

  但是,电动车却苦不堪言。它没有空调,自然也就没有温度。我没有经验,不知道把前面玻璃上的冰雪刮掉,只是习惯性地开了雨刷。原来那雪是雨刷奈何不了的。走到街上,感觉视线实在是模糊,怕一会儿到村路上,两边有沟,路边又没有护栏,万一跑偏了怎么办?我只得拿着毛巾下车去擦前玻璃。好了一点,赶紧往前开。

  路上的人不多。尤其路过桥面的时候,那雪已经积存得有模有样,是一片银白了。就这么走着,到了灯火通明的大道上,地面反倒没有了雪,湿乎乎的一片暗色。后来,旁听一个出租车司机也说起桥面积雪的事,他说桥下是空的,没有地温,又有水汽,积雪当然要厚一些。当时他是说到桥面上无论如何都不敢踩刹车的经验,在雪地里踩刹车容易跑偏,打滑!想想那天我亲眼所见,果真如此。好在,路上无人,我也不曾在桥面刹车,故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倒是那电动车,一路上让我反反复复下来八九次,去刮前玻璃上的冰雪。雪打在玻璃上,是不会融化的,反而与玻璃冻结在了一起。第一次想起用小刀背去刮雪,实在是出于无奈。前面的雨刷仍在工作,我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玻璃上的冰层越来越厚了。我尽了最大努力,还是看不清前面的路。一会儿跑到了路中间,从侧面玻璃看到路边,赶紧调整回来。最后,直接停在了一块标识牌前,只隐隐约约看到了前面是一团黑,知道有东西,下车一看,是块牌子。我得感谢自己有出门东西带得齐全的习惯。包里有一把瑞士小刀,是家人出差时带回来送我的。毛巾已经不起作用了。用小刀正面怕留下划痕,就用刀背刮,非常管用,轻轻一刮,那层薄薄的冰雪就与玻璃分离了,再用毛巾一擦,玻璃就干干净净了。只是这样的劳动需要反复去做,因为天空的小雪粒仍然在下,玻璃上会持续不断地有雪粒打上去。

  此时,我想到一句带着文学味道、与此情此景毫不相干的话——鹰有时候会和鸡飞得一样低。但是,当鹰冲入云霄的时候,鸡永远都无法企及。这是列宁爱引用的一句寓言上的话。想起这句话,是因为和电动车有关。因为电动车不烧油,比较节省。很多朋友都这么说,甚至有一天周六我翻山去村里,走到火车道边时,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衣着时尚,也开着一辆小小的电动车,带着一个孩子下来,到路边早餐馆就餐,那场面好温馨。就有些懈怠,干脆不拿驾照以后就开电动车算了。但那一晚的经历,彻底将这一想法推翻。哪怕三百六十四天里,都不曾发挥过作用,但在那唯一的一天里,遇上了大雪(或者别的什么),也是有极大价值的。

  

                                                                                      红   旗

                                                                                (一)

  旗杆上的铁丝坏了,一直没有顾上修理。就要国庆节了,我对书记说,马上就要国庆节了,没有国旗怎么可以呢?如果没有旗杆也就算了,旗杆竖着,却没有国旗。

  下午铁丝就好好的在旗杆上了。只是,旗杆上飘扬的仍然是那面从前的旧旗子,一角已经被长久的风吹得破损了。颜色也有些褪旧。

  我对书记说:您还说节假日市领导要下来看咱村的茶场(贫困人员转移就业情况),村部飘一面旧旗子算怎么回事,国庆呢!

  书记说,帅旗哥(会计大哥)去买国旗,人家给错了,小得很,没法挂。

  我又找到会计大哥说这件事,因为第二天就是十月一号了。说这话的时候,天已临近傍晚。

  等再从屋子里出来,旗杆上已经飘着一面崭新的旗帜!帅旗哥正在调试国旗杆。欣喜之情油然而生,真是佩服会计大哥的办事效率。这是从市区买回来的,来来回回得几十公里的路程。估计,我话音刚落,他就拔腿起身开着车直奔市区换旗子去了。

  今天正是十月一日,天气晴朗,蓝天如洗,白云如絮,崭新的五星红旗,正配这蓝天白云,正配这阳光明媚,正配这国庆佳节!

                                                                                (二)

  平平常常的日子,没有节日,也没有大检查要迎接。只是,那旗杆上的国旗又旧了。

  我随口对会计大哥说:红旗是不是又该换了,您看看旧的!

  会计大哥仰头看看:《上甘岭》上的红旗比咱这面红旗还破旧哩!

  

                                                                                  自带光芒 

   有那么几天,总是下雨,住在村里害怕。而为了赶任务,我一个人总是走得很晚。每天大概都是十一点多,甚至零点的时候也有过。在乡下,雨天的夜晚格外寂静,是一早就寂静下来了。十一点多,就是乡下的深夜。

   不知为什么,出了村部,东面的那条路有路灯,却一直不亮。平时无所谓,下雨的那几天,也许太寂静了,也许白天里听别人说了些什么。那几晚,每每走到那个路段,总是心虚胆怯,生怕从路边跳出个什么来,比如去年在茶场举办端午诗会,路上一条黑色大蟒蛇拦路穿过;比如举办夜校读书会,傍晚时候文友在村部前的桥下发现青色水蛇……不过此时我倒不是担心这些实实在在的活的东西,是农村女孩子根深蒂固的“怕黑”“怕鬼”情结,此时因为雨夜的寂静、因为白天里偶然听到的话而复活。我的电动车是从姐姐家开回来的,远光灯一直不亮,全靠感觉。

   而一旦走出那条乡村水泥路,汇入到通向高速口的大道,灯火通明,哪怕空旷得没有一个人,浑身便温暖起来,心里便踏实起来。

   那个雨天深夜,正是走在那段路灯不亮的村道上,路边是高大的杨树林,让道路越发的黑,走着走着总感觉后面有灯光靠近我,扭头看看,又没有车辆跟随。顿时紧张,种种可怕联想从脑子里冒出来。岂止是找不到北,连自己的心都摸不着了。

   正在紧张之际,一个画面在脑中闪现。就是在我离开村部之前,插上钥匙,通上电源,把前灯打开,然后又去关掉村部外面的廊灯,回身时,发现车后面的灯也是亮的。想到这里才明白,那隐隐约约似乎有光亮跟着的感觉是对的,但猜想是错的。那不是别人的光亮,而是自己电动车后面的尾灯亮着,一直在跟着自己。哈哈,那光芒是自己的,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心脏顿时归位。“箭逐云鸿落,鹰随月兔飞”一种骏马健将深夜回归的美好感觉自心底涌起。

 
最新文章
相关阅读